百六六、龃龉
1. 五位沦为军妓的梧国女子让前桥十分心疼,回去后就找来随军医官为她们做全身体检,然而面对医官的询问,她们很少给出相应的回答,甚至点头摇头这种简单反应都做不到。 最初前桥以为是语言不通的缘故,便四处打听会说梧语之人,后来才发现,这些女子互相交流,同样存在障碍。她们口中咕哝的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语气助词的合集,只能表达基本的情绪而已。 “怎么会这样呢?” 施克戎道:“属下曾听说过,西梧部落将战败者驯化为奴隶,奴隶的后代称‘奴隶子’,会送到一处集中抚养,灭绝其文化,培养服从性,待这些人长成了,有力量者送去战场或做劳工,样貌突出者供贵族消遣娱乐。奴隶子都不会说话,只能听懂主人的一些指令……属下猜测,她们也是梧国的奴隶子,是随军出征,专供士兵消遣的。” 如果猜想属实,那真是可怜。前桥原本准备了饭食,可她们一个个眼看着食物不动,施克戎的话浮上心头,她挟了几口菜盖到饭上,用筷子乱乱地拌了,将碗和筷子递给一位女子,对方才将其识别为食物接过。 她不用筷子,仅靠手指抓握饭食,一味往口中放,看样子是饿急了。 前桥不做声地拌好了剩下的饭,看她们一人捧着一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纤细的手腕脚踝露出筋骨的轮廓,看得前桥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噎住,说不出话。 在兴国时她也见过一些场面,不被尊重的女子、没有出路的妇人,麻木也好,痛苦也好,她们还会表达,还有追求,情况尚未超过她的认知范畴,充其量是印象中男尊女卑社会的复写。可完全沦为奴隶的生活是什么样,她从未想过,这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在生存基础之外,礼节与文明尚未普惠,她们的进食亦如野兽,遗落在地的被拾起,想也不想继续放入口中。成璧和施克戎只能及时打扫残渣,免得她们吃坏了肚子,可随着一人走到角落旁若无人地排泄,这回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处理了。 前桥忙道:“成璧拿恭桶来!” 恭桶是拿来了,可排泄早已进行完毕,前桥守着空桶发愣,如今道理讲不通,就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可言传身教发挥着带动作用,受了第一人刺激,选择就地排泄之人越来越多,剩下四人齐聚角落,蹲下解决,前桥急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没想到还真管了用。 那些人被她吓得缩成一团,排泄的动作倒的的确确停下了。 怎么会这样啊?前桥头一次觉得人和牲畜的差别如此之小,她挨个拽起她们放在恭桶上坐着,可她们战战兢兢,生生把本能憋了回去,也不知这个姿势是让她们拉撒之用。 若非她们的身体和自己构造一样,前桥简直觉得在与猫猫狗狗共处一室,她徒劳地忙活一阵,最终蹲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复杂。 扪心自问,她有同情,但也没博爱到头顶圣光,臭气和交流障碍让她心中憋满了怒火,她知道今日的局面不能怪毫无选择的她们,可单薄的同情也不足以支撑着为她们清洗干净,耐心教授礼仪。 而她更不愿听见吆喝牲口般的呵斥再从自己口中发出了,那会让她心虚,仿佛无动于衷也让她成为加害者之一。 为了良心能够暂时安宁,她选择了逃避——还是将其送到玉龙以南的觐坞吧,那里更和平,一定也有人知道该怎么救助她们。 —— 2. 派人送走梧国军妓后,严珂又带她去见了其他战俘,在那儿前桥终于明白,为何都是男权社会,从前的兴国却与荆国关系更密。 在梧军中担任冲锋职责的,都是梧国为战争培养的战奴,一杆长枪和一块胸甲就是全部家当,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用身体击钝敌人的武器,阻挡在冲锋的路径之上。 这部分人伤亡最为惨重,也基本上就是来送死的,甚至看了他们的样子,你都会怀疑这样死去是一种解脱。那些穿着体面的梧人才是正规军,他们武器精良,有着宁肯掉头绝不苟活的骨气,七成被俘后选择咬舌自尽,有几个因发现及时,被荆军救下,可他们仍旧时刻做好自尽准备,神情简直生不如死。 “被俘意味着变成敌人的奴隶,在他们看来,这比死亡更可怕。”严珂解释道,“他们都知道当奴隶的下场,不惧死亡,因为活着会有更大的苦难。” 在战俘中,她看到了那个曾因外表俊美被兴人送给自己的少年,他和一群自杀未果的梧人坐在一块,受到更为严密的监视。他警惕而愤恨地看着每一个映入眼帘的人,严珂也望着他道:“所以……在梧人的文化中根本不存在投降一说,将血脉不同的人训成听话的家畜,而他们正是野兽本身。这些年来荆国都避免与西梧发生正面冲突,有兴国在北制衡,以贸易为拉扯,也能遏止梧国武力东犯,如今这位兴国三皇子开门揖盗,引梧入兴,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打赢,要么覆灭。 想到封建制度不是被民主共和推翻,竟然还有被奴隶制复辟的可能,前桥只觉魔幻,问严珂道:“梧人都是野蛮的吗?” 严珂摇头:“当然不是,有的部落——比如这次和赵寿徵联手的,就是梧国东部最为庞大的一支,他们向来与大荆和兴国保持和平的关系,也有完备的律法和礼仪,看似与其他部落不同,可说到底,不过是别人脱下羊皮成狼,它脱下人皮是鬼罢了。” 这话又让前桥陷入沉默,严珂叹息道:“臣知道殿下心慈,听不得这些,您在兴国已看过不少痛彻心扉之事,可若到西梧,才会知晓世上有想象不到的绝境。西梧的女子生来就写好了命运,躺在床上不断孕育过完一生。奴隶子身份低贱,梧人认为与其杂交会污染血脉,那些生于权贵家的女子,才能‘有幸’担负繁衍血脉的职责,于是会一直生育,直到生命的尽头。” 前桥猜想过这种极端的民族会发展成什么样,但当这话从严珂口中说出,还是让前桥打了冷颤。 如果荆国输了……那么…… 她脱口而出:“我们千万不能输啊!” 严珂呵呵笑道:“那是当然,殿下,臣向您保证,大荆不会输的。” —— 3. 大大小小的战争正在玉龙以北四处开花,仿佛深埋的引信被点燃,在八百云关炸开了一场更大的战役。西部是严珂的老家,她担忧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好在传来的战情对荆方有利。 阳陵军骁勇善战,丝毫不输于固砾。 听闻“大凤黄”三府正广募新兵输送前线,西部以碧州为核心的“尚武”及以圣乡为核心的“尚教”两大传统发挥了关键作用,三府征来的新兵不仅数量有优势,质量也甚佳,补充兵力并无阻碍。 由于边防重任暂时空虚的城防,则由南郡出力协助,维持国家暴力机器运转。荆国好似一枚向上伸展的叶片,从根茎到脉络源源不断输送营养。可战争的维持不只这么简单,除了人力,还有财力,焚金填战壕需要强大的经济后盾,京都传来的消息似乎是所有贵胄丰库财产全部冻结,强行被皇姊征收了。 她不知此刻的罗坞会不会还在囤积居奇,也不知冶铁厂是不是已经难以为继,经济下行的日子里,养活十六个使奴恐怕都成问题,不过那些分别是皇姊和何缜梁穹需要考虑的事。 她的战场就在眼前,容不得分心。 玉龙的大营仍旧在原地,小营盘则沿着刚打下的根据地,前延了几十公里,看上去荆军如一把弯刀插入兴军的心窝。最近的几场小战都是拉锯和试探,有的荆人赢了,也有的暂时吃亏,流血和牺牲看得太多,前桥已经成功脱敏,心也跟着麻木起来,每天听着军号入睡,不再像最初那般夜不能寐了。 荆刀插入的腹地,到底还是兴人熟悉的国土,一场反攻就这么借乌云盖月的天时猝不及防地发起,复仇的铁齿狠狠地硌上刀刃,把那锋芒毕露的神兵硌出了一条豁口。几位将军弃卒保车,壁虎断尾,掩护大部队南撤,也因此失去了三成新地。 汇合的兵马在暴雨中筑牢防线,归队的将领在严珂的大营中复盘,积攒多时的矛盾顷刻爆发,荆兴联军的龃龉,终于从沉默中初见端倪。 —— 4. “李将军,那日我说了想让我军在前,死守防线吧,你为何就是不肯?!论对此地的了解,你们哪里比得过兴人!是啊,你们向来看不起我们,只给守犄角旮旯的任务,生怕我们挑了大梁,如今怎么样?!这就是自食恶果!” “萧将军此言差矣,若你们能听从指令,防范泽径来兵,我们也不会腹背受敌!你们当时去哪里了,为何不肯听从军令?” “见你们受困,我们要救人啊!若无庞参将带人冲上去救阵,李将军当真以为自己能成功脱险?” “我们早安排了后援,脱险不劳尔等挂心,没坚守职责承认就是,何必打着救我的旗号!你们兴人向来如此,无视军纪法度,前日夜会就缺席了,睡得倒是很香!” …… 外面暴雨倾盆,帐内吵成一片,严珂疲惫地复盘调节,前桥在旁沉默地听着,同样沉默的还有赵熙衡,一向端水和稀泥的他如今也哑火了。 前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至少自己是觉得这架早该吵,不吵都不正常。就荆兴两国日常相处方式来看,摩擦在所难免,可不是粉饰太平就能解决的。 兴人为了融入大局,早在赵熙衡的带动下尽力学习荆语,吵架也双语混合,让人听得懂又听不大懂。一个兴人说到气头上,用家乡话咕哝了句,赵熙衡才开口道:“陈继学,不要意气用事,你有什么诉求对严帅提出来,骂人算什么?” “既然殿下问了,我就直说了——就该荆军打荆军的,兴军打兴军的,严帅指个方向,我们兴军自己制定策略去打,只要结果合严帅的意不就好了?总要两军配合,配合,根本就配合不来!” 不待严珂发话,赵熙衡先用指节在桌子上敲开了:“你这话将严帅置于何地?什么叫自己制定策略去打,一军何来两帅?你要统领兴军独自面对赵寿徵吗?若不会说,就给我闭了嘴,换个人说。” 姓陈的忿忿住了嘴,一位老臣开口道:“严帅莫怪,陈将军的意思是,荆兴配合实在有诸多不便,并非不愿配合之意。” 严珂的面色已经因之前人的失言变得很不好看,瞟了他一眼道:“那阁下是什么意思?” “老朽这些时日随军,也有诸多体悟,其实不便多在男女之防,就拿夜会来说吧,萧将军不去,是觉得深夜入女子之帐不合适,并非不听从调遣……” 严珂莫名其妙道:“哪有什么不合适?萧将军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怕清白被我大荆将领玷污了不成?” 那老臣一愣:“当然不是。严帅,萧将军这么做或许有悖军令,但绝对是出于对荆人的尊重啊。”荆人立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不服从军令是哪门子尊重!” 前桥叹了口气,换另一只手继续撑着脑袋——尊重了,但不多。如果真表尊重,就该尊重荆军的命令,而非苟在兴人的伦理道德中死扣细节,实际不还是顶着兴人“为你好”的逻辑吗?这几个老家伙只怕一辈子都转不过弯了。 于是她看向赵熙衡,期待他再次发挥端水神技,却见他一副愁容,只知捋那头微蜷的短发,看来即使抓成鸡窝也想不出主意。 她只好亲自开口。 “现在的情况是,‘一帅两制’不可能,兴人也没有独自面对叛军的能力,而荆军的法纪、军令,你们不可不守,毕竟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听话还玩什么了?基于以上这两点共识,我觉得可以深入谈一下你们的诉求——究竟要做到哪步,才能让你们心无挂碍地参加会议,服从命令?你们说嘛,能提供的帮助,我和严帅尽力配合,若是不能的,我们也可以商量。” 听了她的话,兴人开始互相传递眼色,前桥便知说到了点子上,他们一定有忌讳,并非“瓜田李下”这么简单。 果然那一开始吵架的萧将军开了口。 “储君殿下,我们就是觉得,荆人挺瞧不起兴人,或者说压根儿看不上男子!”周围兴人纷纷点头,他继续说道,“论上战场杀敌,我们自觉勇武,不输于任何人,谁不是为了守护家国拼命啊?凭什么不给兴人守重要关口的机会,凭什么觉得我们男子就低人一等啊?荆国将领每次给我们传命,都皱着眉头,好像我们多不堪入目一样,可如果能有闲情逸致,拾掇得像荆国的小白脸一般,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殿下以为我们不想吗?” 他说到后面,周围兴人鼓励的目光已经转为低头咳嗽,生怕赵熙衡因他口无遮拦多想,萧将军也意识到了,找补道:“我们也想多沟通,多配合,可是您看,荆国连个男将军都见不到。你们瞧不起我们,但你们要知道,荆国也有像安吉郡卿一样驰骋沙场的男儿啊,怎么就不能和男子平等相待呢?” 前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荆军中女男比例几乎是持平的。” 萧将军道:“但高阶将领中,完全见不到一个男性,这不是歧视是什么?” 严珂莫名其妙道:“高阶将领是经过考核升任的,固砾军中确实女子各项成绩更加优异,不存在歧视。再说男将在荆国也不是没有,只是固砾军中见不到罢了。” “你们主持考试,你们说女子优异,那就女子优异吧,”萧将军还是不信,可终于不再拒绝沟通一味挑刺儿了,“兄弟几个的诉求并不过分,能有个荆国男子为将,与我们一起开会,商量战事,也就够了。这问题解决了,我们也不会觉得荆国刻意打压男子,更不会有男女之防的担忧。” 只要一个男将?他们摆出这副阵仗,竟然只是要荆国……有一个男将?荆国的压迫感已经这么强了吗? 前桥有些意外,转头看向严珂,对方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知道了,萧将军这个建议提得很好,明日一早就给你们答复。” —— 5. “有合适的人选吗?我想也不用真的给那人实权,挂个副将的名,让兴人听着安心就是了。” 待众人散去,前桥问严珂道。她想着搪塞对方,可即使这样也无法如愿。 “殿下有所不知,固砾军直属御前,升任副将是重大调动,需圣上的委任状才行。”严珂道,“属下没那么大的职权,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男子力气虽大,却十有八九空有蛮力,为将者要有协调各方的脑筋,说实话,符合条件的男子少之又少。” “诶呀,一个虚职,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前桥道,“让皇姊委任是来不及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严珂意有所指地笑笑:“这个,臣没有办法,殿下或许有办法。” 前桥起初没听懂,后来想到这可能是一种暗示。严珂是荆臣,凡事要先君后己,国法为系,不可能期待她找歪门邪路,但那门路也并非不存在——这不正好有个活生生的特权阶级坐在这里吗? “那……若我委任亲随为副将,为其镶个金边,借机风光风光呢?” 严珂做苦笑状:“殿下是皇储啊,若有此意,臣拦不得,也不敢拦。” 言已至此,看来这事儿算谈妥了。只是她委任谁合适呢?不知根知底的她信不过,知根知底的,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如此想了一路,前桥入睡前将成璧唤来身旁,将这个“飞来横差”告诉他。 “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可能得离开我一段时间,不过对你而言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将事情始末对成璧说罢,成功把他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为何是我?你叫施侠士去啊!” “他是凝云堂的,皇姊的人,我以什么理由将他破格提为副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亲随,给你开后门天经地义,不用禀告皇姊,我一人担下来就是了。” 成璧这个实心眼孩子却万万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哭丧着脸道:“那谁来当你的护卫啊!”前桥道:“施克戎啊,他武功那么好,你放心不下他?”成璧立马委屈道:“我放心得下他,你倒也放心得下我,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么大人啦,也别总赖在我身边。”前桥抱住他耳语道,“虽然你这副将是挂名,但以后我再说晋你为庶卿,就别想着拒绝啦,小郎君没准儿从此军功加身,和梁穹相比都不差的。” 一夜间由使奴变为副将,这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天命眷顾,成璧却像被游街示众一样难堪,他从来不希求什么军功,什么名利,可当初偏偏是“走后门”进的公主府,如今又“走后门”成了将领,沽名钓誉的帽子,自己这辈子都别想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