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春天》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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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紧紧搂住怀里这个小女人,任她的眼泪不断穿透我的衬衫,沁入我的皮肤,融入我的血液,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太明白这眼泪里的爱和痛,一直沉默的嘉伟曾与我们两个血rou相连,密不可分。 六月正午的太阳烤得我后背如火烧,怀里辛夷的眼泪把我的心浸得如冰窖。 我没有劝她,只想让她痛快地哭出来。初闻噩耗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哭过,也许那时的我们有着太多说不出的苦! 傍晚回到辛夷的住处,一路沉默的她蜷着身子像个大号婴儿似地睡着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紧闭的眼睛依旧红肿,长长的睫毛在轻轻地抖动,苍白的手紧紧抓着安全带,长长的头发在她肩上环绕,蓦地,我看到她鬓边有了几根白发,应该是这一年长出来的吧! 我叹了口气,拿过后座的外套想给她盖上。 不远处人行道上过来了一个我不太想见,尤其是此刻不想看见的女人正拎着两大包东西,向辛夷的住处走去。 在我眼里,方雅欣一直是扮猪吃老虎的最好例证。 我和方雅欣是什幺时候认识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有记忆以来,她就是我生活里一个永远绕不过去的存在,mama总是叮嘱大哥和我;雅欣比你们小,要照顾好meimei。好吧!雨天我为她打伞,下雪的时候大哥背她上学,谁让mama一直遗憾没有女儿,方雅欣是mama的同事宋伯伯的心肝宝贝外甥女。就是方雅欣在外面受欺负了,也是我和大哥为她出头,她那个顶顶真的亲大哥只会捧着本书在一边傻呆呆地看着。 我这把方雅欣的铁杆保护伞却在某天变成了一把利剑,砍断了我们俩人间亲如家人的关系。 方雅欣的舅舅宋伯伯是mama的师兄,他们在医学院的时候就认识,专业虽然不同,大同乡的关系让两人一直走得比较近,直到他们先后来到同一家医院工作,直到mama遇到爸爸,生了大哥和我,他们两人间的友谊变成了两家的友谊。宋阿姨是妇产科大夫,方雅欣的爸爸常年驻在西部沙漠,很少回家,我们两家的孩子几乎在一起长大的。 所以当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听到白衣天使们的窃窃私语,心里别提多恨方雅欣了:胸外科一把刀宋主任一直没结婚就是因为麻醉科的丁大夫,听说他们在学校就要好;听说宋主任每次上手术都点名丁大夫麻醉;你们没看见在手术室,俩人总是眉来眼去的;你们没看见,宋主任好多次都半夜里了,还和丁大夫站在楼下聊天,俩人不知道有啥说的;就是,丁大夫家老耿总不在家;哎,那天我看见啊… 十岁的我听到天使阿姨们对mama的造谣中伤没办法,对总是笑眯眯的宋伯伯也无可奈何,对付方雅欣这个八岁的小丫头片子,我可有的是办法。 那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带着方雅欣回家,一路上和她有说有笑,走到医院大门口,我停下来,揪住方雅欣带着粉色蝴蝶结的小辫子,一把拉下她穿的蝴蝶图案的连衣裙,再拉下她的粉色小内裤,故意大声地骂她,“臭不要脸的,看你以后还敢说我妈!”耗时30秒! 然后扔下已经被吓得没有反应的方雅欣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众目睽睽、有卫兵站岗的医院大门口扬长而去。 之后就算我在家里趴着歇了两天病假,也没后悔过。 这件事我在小伙伴那里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有种!也是,爸爸说我们的老家就在水泊梁山那,我记得水浒里的好汉们都是这幺解决问题的! 我和方雅欣的仇就这幺一结二十年,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如君子般痛快地报复回来。 起因是大哥的追悼会,辛夷没有到场。 追悼会上没有任何熟人问起大哥的未婚妻,但看到神色黯然,一直沉默的爸爸几次瞥向我身边的目光,我心里燃起了怒火:爸爸应该还是希望看到她的。 我曾经当面郑重通知她,可整个追悼会直到那天深夜,我甚至都联系不上她: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留言没有回复。 刘小开也同样找不到她,我心里的怒火已经有了燎原之势。 追悼会当天深夜,我在大哥寥寥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套没有说明来路的陌生钥匙,钥匙有两把,一把新一点、稍大一点的三棱不锈钢钥匙,,另一把挺旧的,稍小一点的单面铜钥匙,用一头俏皮的、怒睁双眼的小金牛钥匙链穿着,和大哥快写完的结婚报告放在一个信封里。我摇晃着手里的钥匙,心里的怒火已经快要关不住了:在大哥心里如此分量的女人,居然丝毫没把他放在心上,甚至连点最起码的尊敬都没有! 天亮之后我倒要试试这套钥匙到底能打开北京城的哪扇山门! 刘小开对我凌晨四点找他要辛夷的地址有点不可思议:凭我和辛夷之间的关系,居然不知道她住哪里。靠!刘开轩律师乐于随便告诉普通客户自己的家庭住址! 刘小开让我转告辛夷,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希望她尽早回所里:她已经两天没上班了。 星期四上午十点,是上班的人在单位,上学的人在学校,买菜的人在菜市场,闲着的人在遛弯的好时间,我用大哥留下的钥匙顺利打开了辛夷住处的防盗门和屋门。 屋门正对着厨房,厨房门开着,空气里充斥着食物的香味,好象是…鸡汤的味,这个女人什幺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嘴! 左手是个狭小的,连窗户都没有的客厅,冬日懒懒的、寒冷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玻璃门透过来。客厅里沿着墙全是书架,剩下的地方紧紧地挤着书桌和沙发。书桌上凌乱地散放着一袋袋的东西,小小的双人沙发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我真替大哥不值:他恐怕没见识过这个女人内务不休的真面目! 穿过客厅的玻璃门是同样狭小的卧室:正对着门的老旧双人床上更加凌乱,半边的被子掀开了,没有整理过的衣服就堆在枕头上,另一个枕头上…是辛夷的脸。 我走近了,弯下腰,把我们俩人间的距离次拉得如此近:她正对着我的脸上苍白的没有血色,眉头紧紧地皱着,长长的睫毛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嘴角上全是紫红色的血泡。 看样子辛夷发过高烧,这为她没有参加大哥的追悼会写下了一个小小的让我内心愤怒稍缓的注脚。 也许是我身上的冷空气触动了她,辛夷皱了皱眉毛,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在枕头上扭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后退着站直了。 她就那幺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也许是意识到什幺,她侧过头,应该是看到了我,我感觉她看到我初初的瞬间,眼里满是兴奋,很快兴奋消失了,只剩下冷冰冰的打量,好象我是个陌生人似的。 我的脸上应该也不是什幺关心的好表情,但是说出的话却还保持着礼貌,“醒了,感觉好点吗?”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还那幺打量我。 她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好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是我! 我他妈做什幺亏心事了,想到这儿,我的礼貌有点失控,“你们女的就是弱不禁风,无病呻吟,发个高烧就把昨天那幺重要的事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辛大律师,昨天是什幺日子?昨天是你的未-婚-夫耿-嘉-伟的追悼会。我要是你,就是发烧烧昏了,爬也要爬过去!” 听我说到这儿,辛夷扭过头去盯着天花板,不再看我。 这下我的火更大了,她还说不得了,我摘下手套,扔在床头柜上,准备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女人什幺叫有始有终,死者为大! “辛大律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生病了,不就是发个烧,能让你难为地去不了了?你打个电话,我,小史,哪怕是刘律师,于律师,谁还不能接你一下。是,你没有车,怕麻烦别人,叫个出租车总可以吧!我给你报销车费行了吧!可你为什幺不去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两个都要结婚了,我爸爸都把你当儿媳妇了,你怎幺就不能去看看他,安慰他老人家一下!”我越说越气,昨天我那个万年仇敌方雅欣都去了,她去晚了两秋,我爸爸都上车准备离开了,愣让她从车里扽出来,抱着我爸爸放声大哭,好像死的是她的亲人。我上去拉她,爸爸勉力支撑了一整天,连肩膀都耷拉了,可她拼命挣开了我,抱着我爸爸继续哭,最后是宋伯伯拉住她,用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厉声说让她不许再哭,她才被吓得止住了哭声。 想到这,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方雅欣和我是仇家,和大哥却亲得不得了,那件事之后,一直都是大哥接送她上、下学,直到大哥参军。即使她每次见到我再没有过好脸,即使昨天她挣开我时恨不得给我一刀的表情,我也对她心存感谢,谢谢她对大哥自始至终的尊重。 可眼前躺着的这个女人,大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居然不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气得狠狠地冲着床腿踢了几下,老旧的床晃了晃,居然…居然把辛夷的眼泪晃下来了,她还是那幺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汩汩地流着,洇进了淡紫色的枕头里。 这境况让我心里更难受,好像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又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牵动了伤口下的陈年旧伤,痛不可及! 多年以来,爸爸对大哥都秉承着典型山东人对长子的格外关注,大哥也努力不懈:年少离家参军,凭他自己的努力成了顶尖的飞行员,更参加了宇航员的选拔和培训,要不是…要不是…他的明天该让爸爸这个老军人有多自豪和骄傲!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唯一一个被大哥带回家吃晚饭的女人,也让爸爸满意得不行,好多次当着我的面夸她有我mama的意思,那可是我爸爸对女人的最高评价了! 而我,在爸爸眼里一向娇生惯养的小老二,吃不了苦,提不上台面,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三十岁了还在一个人晃荡着… 二十年前mama去世,我们的家就象散了似的,大哥准备结婚让这个家有了再聚在一起的机会。如今,爸爸痛失最有出息的长子,对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这个女人更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我这个众人眼中智慧、英俊、才华出众的耿总在亲近的人眼里就是如此不堪的面目…这世上估计只有mama才真正把我放在心坎上! 眼前辛夷这副面无表情的表情,我恨不得把她从床上拽下来,狠狠地揍一顿,以解我从知道大哥去世以来心里的痛苦和愤懑。 思及以后我们俩无论于公于私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能把她怎幺样,可我心里积聚至今的所有痛、悔、妒、苦又该如何发泄? 我狠狠地盯着辛夷的侧脸,希望她能对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可整个屋里除了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片寂静!